2018/05/19

美國時間

衣若芬攝於Stanford University,2018年 4 月 



        以前我聽人家講:
"我沒那個美國時間。"覺得意思是美國人很有時間,或是做事很有效率,所以能省出時間。
到了美國,至今一個多月,每天都在過美國時間,也每天都發現自己實在不夠"美國時間"
朋友教我,克服時差的方法,就是在飛機上按照旅行目的地的時間度過,當地是晚上,就該盡量睡覺;當地是白天,就看電影、吃東西、做些事。即使身離地球,進入目的地生活狀況,抵達時自然順應步調,忘了時差的存在。
所以長途飛行我盡可能搭直飛的航班,免得轉機時打亂了節奏。聽過好些在轉機時由於時差沒趕上飛機的例子,有的是時間搞錯;有的是候機時睡著了。戰戰兢兢等著轉機,就算手機已經自動調整到所在地時間,我還是忍不住會想找個時鐘確認一下。
第一次參加西方漢學研討會,就是到美國斯坦福大學(Stanford University)。只記得校園很大,棕櫚樹很高,天空很藍,我很睏。階梯式座位的會場沒有坐滿,我發表過論文以後,走到居高臨下的位置,噢噢,主持人可是一目瞭然,不能讓我藏身哪!努力支撐,仍然精神恍惚,好幾次被自己低垂點頭晃動的力道驚醒。去胡佛(Hoover)圖書館看書,夾在密集的書架之間,更是完全潰敗給睡神。那次的斯坦福之行,簡直在夢遊。
再次來到斯坦福,還是依然─校園很大,棕櫚樹很高,天空很藍,我呢,可學會了,16個小時在飛機上,該咋樣就咋樣,吃喝睡覺。325日上午9點半飛,同一個日期同一個時間抵達三藩市(舊金山, San Francisco),奇哉!
於是無縫接軌過美國時間,好友來接我,吃早餐、採買、吃午餐,住進寓居的地方,完全正常過日子,好像已經是此地居民似的。唯一不習慣的是天氣比預想的冷,不是說加州陽光嗎?怎麼我還要穿羽絨服?8度到20度,這是要怎麼著裝呀?
4月初旁聽了斯坦福大學和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UC Berkeley)合辦的研究生學術發表會,和來自美國、英國、加拿大的學生聊天,才曉得北美大陸分四個時區,東部來的人也會有時差的困擾呢。這個斯坦福大學和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合辦的研討會很有意思,兩校同在加州北部,具有競爭及合作的雙重關係,如同英國的劍橋大學和牛津大學;日本的早稻田大學和慶應義塾大學;韓國的高麗大學和延世大學;台灣的清華大學和交通大學,每年舉行各種聯誼競賽活動,斯坦福大學和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美式足球賽(Big game)是熱點。
以中國古代文學歷史為主題的研究生學術發表會輪流在斯坦福大學和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召開。會前徵集世界各地的研究生投稿,兩校的老師和研究生代表認認真真開一天的會議,討論給予宣讀論文資格的人選。發表人每位主講30分鐘,由相關研究領域的教授點評20分鐘。這些大教授毫無「上位指導」的架子,點評時總會謙和地表示自己有所學習或啟發,然後直指論文的要害, 提出質疑或提供研究參考的資料及觀點,實實在在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論學問道,相與釋析。晚餐時,我同桌的哈佛大學和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研究生還在為如何翻譯詮釋「法」字而繼續探討辯證,時間彷彿穿越到先秦。
請假到美國講學,有些在新加坡的行政任務還是不能假手他人。只要有網路連結,天涯海角都能辦公,也就沒有理由脫逃。通常回到住處是晚上7點半到8點,新加坡時間是第二天的上午10點半到11點,正是開始公務忙碌的階段,手機陸陸續續傳出收到電郵的示意聲。有人說:"電郵就是人家交給你的待辦事項。"是的,輕重緩急雖然可分,無法任意忽略的性質是相同的,特別是指定某日期之前回覆或處理的要事,總令我因為時差而緊張,不能根據美國時間,否則可能耽誤了。
有時睡夢間被手機響起的訊息驚醒,恍惚中不知身在何處;不知當下時間。我想把手機調整成靜音,又擔心聽不見早晨的鬧鐘,影響了第二天的工作。就這樣,我生活在美國時間,兼顧數萬哩以外的事務,我的美國時間,真是情牽太平洋啊!

部分內容刊2018519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8/05/05

漢學家的性.情.中.人



1990年代我在台灣的學術機構任職時,日本東京大學藤井省三教授來研究所演講,談他對胡適的紅顏知己韋蓮司女士(Miss Edith Clifford Williams, 1885-1971)的調查和兩人書信往來的內容,那些書信主要收藏在美國康乃爾大學。
我聽了藤井教授的演講,心中很是困惑,也受到啟發。我困惑的是:這是不是在講胡適的「八卦」、「桃色故事」啊?我雖然不是崇拜胡適的「粉絲」,語文課本裡為盡孝道,不迕逆母親的包辦婚姻,和文化水平、志趣愛好迥異的江冬秀白頭偕老,犧牲個人「幸福」的「 好丈夫」形象如此巨大;他1962年猝逝的地點「蔡元培館」和我的研究室距離不遠;蔣中正送的輓聯:「新文化中舊道德的楷模,舊倫理中新思想的師表」,被「公認」是相當貼切的一生論斷,怎麼,有「不倫」的「地下情」?
如果只是揭發過去不為人知的隱私,「還原」一個「有血有肉」的「完整」胡適,會不會像我以前寫的文章〈扒糞的文史研究〉裡懷疑的:
「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倘使研究對象的「風月情事」與學術無關,發表出來,是不是只為了滿足個人的偷窺慾呢?
藤井教授的文章〈戀愛中的胡適─美國女友艾迪絲.克利福德.韋蓮司與中國現代化理論的形成〉解答了我的部分提問。我也才明瞭史料和考據的研究方法不僅是古典文學的基礎,也適用於現當代研究。
是的,而且後來得知胡適的情人不只韋蓮司,近日捧讀陳毓賢老師(Susan Chan Egan)的大作《寫在漢學邊上》─哇!胡適的情史洋洋灑灑呢!
在台灣初識毓賢老師,我大剌剌地叫她「蘇珊」,她那天戴了一頂寬邊草帽,坐在我研究室的綠皮沙發上,被對面大片玻璃窗透進來的光線照得皮膚黑亮。可能因為她來自美國加州,我想像她戴著這頂帽子在自家庭院裡養花蒔草的模樣。她說1960年代從菲律賓到台灣讀師範大學國文系,想到三年級要修聲韻學課,唸完大二就畏懼「逃跑」到美國了!我們同時笑出來,她的笑聲尤其爽朗天真,中氣十足。坐在一旁的先生艾朗諾教授(Ronald Egan)比我們兩女子斯文,笑得很靦腆。
蘇珊後來唸了比較文學碩士和工商管理碩士。她寫《洪業傳》,洪業是哈佛大學燕京學社的創辦人之一,精研杜甫詩,我在台灣大學的研究生圖書室用過他主編的《哈佛燕京學社漢學引得》。(後來一查,洪業還擔任過南洋大學校務委員)。
聽到蘇珊的新著書名《寫在漢學邊上》,我馬上聯想到錢鍾書的《寫在人生邊上》,和楊絳的《走到人生邊上─自問自答》,艾朗諾教授正是錢鍾書《管錐編》的翻譯者。蘇珊說她是漢學的「票友」,她寫的是親炙和感受漢學家的點滴。我知道她花了七年的時間蒐集整理韋蓮司的資料,和周質平教授合著“A Pragmatist and His Free Spirit: The Half-Century Romance of Hu Shi and Edith Clifford Williams,已經是胡適研究的專家。
《寫在漢學邊上》裡描寫的人物,除了胡適和洪業,包括西雅圖華盛頓大學物理學家高叔哿和語言學家嚴倚雲(嚴復的孫女)夫婦、語言學家趙元任與醫生楊步偉夫婦以及女兒音樂學家趙如蘭、明清小說專家韓南 (Patrick Hanan)及其夫人安娜、蒙古學家柯立夫(Francis Woodman Cleaves)、韓裔比較文學學者方志彤、中國史學者富路德(Luther Carrington Goodrich)、文字學家司禮義(Paul Serruys)、曾任燕京大學女部主任的桑美德(Margaret Bailey Speer)、英國貴族,曾經經歷對日抗戰和國共內戰的燕京大學教師林邁可(Michael Francis Morris Lindsay),以及他的學生妻子李效黎…等等,他們學養豐瞻,人生精彩,每一位都值得大書特書,寫成傳記留世。
蘇珊用嚴謹的學術態度處理材料,再用流暢直白的語言訴說這些人的故事,時而穿插她與書寫對象的互動與回憶,從她的視角觀察他們在學術史、教育史、現代史的位置,讀來親切有味。
就著加州的午后暖陽,我坐在寓居的房舍後間,聽著風聲鳥鳴,閤上讀完的《寫在漢學邊上》,想到的是「性.情.中.人」四個字。這四個字可以概括書裡的人物和全書主題,他們的個性/情感/慾望/中國因緣/人生。
大腦分泌的神經傳導物質多巴胺引發激情快樂,內啡肽則促進愉悅和親密感覺。過去我只曉得多巴胺和荷爾蒙,現在我想:胡適和韋蓮司的五十年情誼,是彼此都充盈著內啡肽吧?
人生,但求知已者;只不過,剛好對方是異性。

部分內容刊201855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胡適在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