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4/12

四月望雨聽歌謠



這個四月,世界上好多地方在鬧水荒。島國新加坡經過329日國葬的暴雨洗禮之後,擦乾了涙水,重新振作精神,回到生活的軌道。我主持的南洋理工大學「台灣文化光點計畫」舉行了最後一場公開藝文活動:「四月望雨:台灣流行音樂長廊」;以及好友梁文福睽違35年的音樂作品演唱會「友情的細水慢慢流」。兩位「流行音樂之()父」豐富了我的四月,充盈著歌謠與回憶。
有「台灣歌謠之父」的鄧雨賢(1906-1944),創作過「四季紅」、「雨夜花」、「望春風」、「月夜愁」等四首膾炙人口的歌曲,這四首歌名的第一個字摘出,就是「四月望雨」。「四月望雨」也成了講述鄧雨賢故事的電視劇和音樂歌舞劇的名稱,鳳飛飛曾經演唱過電視劇的同名主題曲。我邀請了參與過音樂劇演出的楊豐彥先生帶了演出影片來和觀眾分享,借著鄧雨賢的作品,回顧華人流行歌曲的經典。
說起台灣開始有流行歌曲,還要聯繫到上海的電影。1932年,上海聯華影業公司出品,由阮玲玉與金焰主演的黑白默片「桃花泣血記」到台灣上映。當時為了幫助觀眾了解劇情,有擔任電影解說員的「旁白人」(辯士),「桃花泣血記」的辯士詹天馬應公司宣傳要求,根據劇情寫了歌詞,由王雲峰譜曲,歌仔戲演員純純主唱,傳遍街頭,造成轟動。
從日本學音樂回台灣的鄧雨賢也受邀加入了創作的行列,並由台灣第一位「歌星」純純唱紅多首,深入人心。殖民政府把台灣百姓熟悉的旋律改編成日本軍歌,令原作者鄧雨賢大為不滿,憤而離職,到新竹教小學,來不及目睹日軍敗亡,便溘然長逝。一直到1980年代以後,隨著台灣國民政府對方言的鬆綁,只知歌曲,不知作者的情況才逐漸改觀。
「望春風」是我知道的第一首閩南語歌。小學生的我,隨收音機唱著:
獨夜無伴守燈下,清風對面吹;
十七八歲未出嫁,見著少年家。
果然標緻面肉白,誰家人子弟?
想欲問伊驚歹勢,心內彈琵琶。
我問媽媽;「什麼叫『心內彈琵琶』?」
媽媽說:「囝仔人有耳無嘴。」
我說:「沒嘴怎樣唱?」還有,是怎樣這個女生她喜歡的是臉白白的「表弟」?不喜歡「表兄」?
進了大學,聽說「望春風」是台大的「地下校歌」,第一次找歌詞來看,啊,「標緻」的不是「表弟」呀!
在新加坡聽見「望春風」,別有感觸。好老好老的歌曲,從大洋另一個島嶼飄來的相思,像是從很深很深的水底浮升,化作雲霧,降為雨露。
楊豐彥老師帶著南大中文系喜愛唱歌的同學,選了有代表性的歌曲演唱,同學們談到伴隨著歌曲的成長記憶,那些銘刻在生命中的音符,怎不讓人感謝天地間有如此真切貼心的聲情?
「四月望雨」是溫故;「友情的細水慢慢流」算是知新了。
認識文福之後,才知道我喜愛的一些歌都是文福創作的,他是寫詞譜曲的全才,稱他「新加坡流行音樂教父」毫不為過。和全場五千多人一起沈浸在新謠裡,稍稍補充了對1980年代以來新加坡歌曲的認識。
長達4個小時的節目很緊湊,洋溢著友情的純樸溫馨,經由文福的歌曲和投影相片,呈現了一位音樂人隨著新加坡建國發展的茁壯成熟。投影相片襯底,搭配手寫體的如詩短句,文青風格十足,也讓我想起自己從高中開始編輯校刊,就是同樣的調調,可以說,讓時下年輕人來看,是懷舊的味道吧。
我尤其欣賞「新加坡派」和「細水長流」這兩首歌。我曾經在演講裡介紹過「新加坡派」,這是具體而微的新加坡史,歌詞在演唱會尾聲時加了合於現況的內容,掀起熱烈的掌聲和歡叫。去年慶祝南大中文系十周年,我們選了「細水長流」當活動主題曲,全系師生大合唱。這次文福的演唱會開場和結束都以「細水長流」大合唱,凝聚所有觀眾的情緒,讓我非常感動!
四月望雨,讓歌聲隨雨絲化為涓涓細水,注入新加坡河,流向大海,任潮起潮落,永不磨滅的情懷。

(2015年4月18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5/04/09

雞鳴桑樹顛



「你希望在你死後留給人們怎樣的回憶?」
這個念頭經常在我腦海裡轉著。最近,轉得特別厲害。
曾經交織在我生命中的大學老師和同學,一別多年,再聽人提起他們的名字,竟已是天人兩隔。生時不牽掛;没時何慼慼,我這後來的思念也許無多少意義,但悄然回首,我慶幸與他們相遇相識過,並且感謝那一段美好的校園歲月。
如果沒有繼續讀研究生課程,我大概永遠不曉得羅聯添老師「冬烘」的外表下,其實相當開明。「唐代文學專題研究」課在台灣大學文學院第一研究室,也就是羅老師的研究室授課。我聽說羅老師對研究生特別嚴格,在大學本科時上羅老師的「國學導讀」課已經領教過「學海無涯,回頭是岸」。某日下課,一位同學把羅老師寫的《國學導讀》放在自行車前的籃子裡忘了帶走,跟我說擔心會被偷。
「你擔心車子被偷?還是書被偷?」我問他。 
他歪著頭愣了兩秒鐘,我們都笑了─會有小偷拿走《國學導讀》?那豈不真的是「雅賊」?
果然,過了一夜,《國學導讀》還好端端睡在椰林大道一輛中古自行車的籃子裡。
我說:「可惜,世風日下,小偷都不讀書了,有道是『學海無涯,回頭是岸』哪!」
大學三年級,我被選為中文系學會會長,羅聯添老師是系主任。我們張貼了系刊《新潮》的徵稿海報,海報上寫著西元紀年的收件截止日期。我被羅老師喚去系辦公室,要我把海報上的西元紀年改成民國紀年。我向羅老師說:「海報是新加坡同學設計的,他不懂得我們現在是民國幾年。」
羅老師很不高興,說:「外籍生不懂得,妳也不懂得嗎?」
我理直氣壯地回嘴:「寫西元幾年還是民國幾年有什麼兩樣?」
「共產黨才用西元紀年,中華民國沒有亡!」羅老師說話有很濃的鄉音,但這句話我聽得特別清楚,簡直是震驚了。在那個全台灣戒嚴的時代,一扯到「共產黨」,就是聯繫到白色恐怖,好大的罪狀。
我儘管不服氣,也承擔不了這麼大的風險,覺得還是不要招惹這位意識形態敏感的老先生為妙。只好委婉地請設計海報的同學修改,忘了當時找了個什麼理由,我也怕「共產黨」的聯想會嚇著他。
二十多歲的我,不了解,也不想了解羅老師為何那樣小心翼翼。系學會會長好像是同學和系主任的溝通橋樑,同學們對系務的意見會想透過我傳達給主任。一位新鮮人向我抱怨中文系的課程太傳統,內容古板枯燥,想轉去社會系。我傻呼呼地以為受同學之託跟主任反應,也許能讓課程安排有點起色,沒想到我以為一向深思拘謹的羅老師竟然毫不考慮地說:「叫她馬上轉系,中文系不需要這種學生!」
前幾年我在報章上讀到一篇好文,作者正是那年被羅老師「命令」轉系的學生,如今是某大學社會系的教授了。
帶著對羅老師的敬畏心情聽羅老師說:「兩個星期交一篇報告,研究生要懂得獨力做研究,題目要自己找,不要寫人家寫過的論題。」
雖然在修這門課之前探聽過,有心理準備了,一旦真的開始隔周做報告,才曉得在「學海茫茫」裡載浮載沈,哪裡是岸?我的研究生課第一次報告,談張九齡的詩,就被羅老師批評了一頓,狠狠的一桶冰水。來不及整理情緒,馬上就要鑽進圖書館翻書,尋找下一次報告的主題。現在我在《聯合早報》隔周寫專欄,原來是那時磨練出來的啊!
羅老師愛喝茶,上研究生課讓我們泡茶,邊喝邊談。喝茶愜意,泡工夫茶卻不簡單。班上一位韓國學長拜羅老師為論文指導教授,被老師指定泡茶,學長說:「這輩子沒泡茶給女生喝過。」被羅老師斥責:「什麼男生女生!你現在不練習,以後沒機會!」
一次在韓國學長首爾的家裡喝茶,見他熟練的動作,對各種茶葉和茶具的豐富知識,我和他的夫人被「服侍」得妥妥貼貼。我對他的夫人說:「學長在台灣學得了學問,也學得了做個尊重女性的好男人。」這是羅老師身教的貢獻吧。
最後一次上羅老師的課,老師帶我們去深坑爬山,休息時喝茶,讀白居易。老師健步,比我們的腿力還好。氣喘噓噓間,一隻公雞在平瓦房頂喔喔叫著,我說:「這隻雞太懶了吧?都中午了!」
大家七嘴八舌猜這隻雞是怎麼站上屋頂的?羅老師神態自若地說:「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一隻從陶淵明的詩裡飛來的公雞,成了我對羅老師的最後印象。

(2015年5月2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