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1/21

琉球.沖繩.島唄

沖繩那霸市尋常人家門口的新年擺飾:松竹梅

還沒有準備好的身心,飛越在三個島嶼,2014年末到2015開年,新加坡、台灣、琉球;太平洋、南中國海。
積壓了忙碌與疲憊,將近二十攝氏度的溫差,使我一走出桃園機場,就被迎面的冬雨寒風擊倒。發燒加上咳嗽,吃過藥昏沈沈發脹的頭腦,仍要打起精神應接早安排好的活動:我的新書《感觀東亞》的分享會、雜誌採訪、電台錄音…。
聽著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聲音從麥克風流出,為熱情的讀者和友人簽書,任務完成後的輕鬆感──直到在凌晨的稀微曙光中坐車奔駛往機場,我行囊裡那本琉球旅遊指南還沒有打開看過一眼。
在飛機上翻閱著地圖,一個小時後降落在那霸機場。藍天、陽光、海洋,我的身心,還是沒有準備好。
違和的病體不打緊,要緊的是,我被心裡兩股對琉球的態度拉扯,該忘卻她苦難的歷史,悠閒度假?還是直視她的現狀,一探實情?古代的琉球(Ryukyu),如今的沖繩(Okinawa),穿插使用的名字,糾結的情緒。
這個在明代以前和台灣共同擁有「流求」、「琉球」名字的地方, 1372年起,和中國維持了五百年的朝貢冊封關係。從福建移民的「閩人三十六姓」協助開拓此邦,琉球王國學習漢字、儒學及中國的典章制度,因著位於台灣與日本九州之間的地理位置,一方面進行國際貿易;也謹慎處理著國際關係。
不過,夾在中日之間的處境還是難逃被剝奪自主權的命運。1609年,日本鹿兒島的蕯摩藩島津義久繼豐秀吉侵略朝鮮的「壬辰倭亂」之後入侵琉球,迫使琉球受蕯摩藩支配,雖然繼續向中國朝貢,也與日本維持「兩屬」關係。1871年,發生在台灣屏東的琉球宮古島人船難,造成台灣原住民和琉球人衝突的「牡丹社事件」,成為日本出兵台灣的藉口,終而導致1879年日本的第二次「琉球處分」,廢止「琉球藩」,改設「沖繩縣」,琉球王國滅亡。
最後一任琉球國王尚泰曾經派遣大臣林世功等人向清朝求援,無奈未能得到清廷的重視。林世功先是絕食請願,後來留下兩首絕命詩,在北京總理衙門前揮劍殉國。
林世功的事蹟觸動了大江健三郎,大江健三郎的友人古堅宗憲畢生積極於琉球的回歸運動,可惜不幸葬身火窟。大江健三郎造訪琉球,寫下《沖繩札記》,揭露日軍在1945年沖繩戰役強迫琉球人民為節省糧食而自殺的暴行。《沖繩札記》和出版社被日本右派份子以報導不實為名,告上法院,纏訟三年多,於2008年在大阪宣判作者勝訴。
沈重的《沖繩札記》,以及駐紮沖繩的美軍引起的數起不公事件,我所知道的琉球,過去與現在,都很難將她簡單想像為安逸的東方夏威夷。於是旅遊書裡的圖文並茂在我看來總帶著些浮誇虛假,一種不管他人死活的樂陶陶。
可是,我一個外國人,能為琉球的生存說什麼話呢?批判軍國主義、帝國主義、殖民主義?那是不是又成為一種自以為是的假惺惺?
我反覆回憶著琉球歌手夏川里美的「島唄」(島歌),走在彷彿台灣中南部小鎮的巷弄裡,路口的石敢當、建築的空心磚、門牆上的石獅子、台階旁竹節和春花裝設的「賀正」盆飾,熟悉又生疏的琉球哪!
元旦的飯店自助式早餐,有小小的壽桃、肉粽、紅白綠三色小湯圓,還有製成祥鶴圖案的魚板,看似隨意卻處處精心細緻的新年餐點布置。我顧不得又要趕去機場,慢調斯理地欣賞盤裡的美景。國家歸屬是變動的組合,沈澱在生活裡的文化底蘊,才是可長可久的幸福源泉。
創作「島唄」的宮澤和史並不是琉球人,卻能恰如其分地運用三線和琉球方言傳達了對和平的祈願:
大海啊 宇宙啊 神靈啊 生命啊
就這樣永遠風平浪靜吧
島歌啊 乘著風 和鳥一起飛過海
島歌啊 乘著風 把我的淚也帶走
島歌啊 乘著風 和鳥一起飛過海
島歌啊 乘著風 把我的愛也帶走

我居住的島嶼可也有她的「島唄」?讓人們傳唱著,如海浪拍岸,一波波、一層層,撫慰人心。


(2015年1月24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

2015/01/06

孔子公懂英語咩?



台北孔廟「Q版孔子公仔」

「妳的華語說得真漂亮!」把零錢找給我,這位滿頭華髮的德士司機仔細看了我一眼。
剛剛接到電話,交談了幾分鐘,很平常的,被這麼「表揚」,覺得挺異樣。我隨口應答:「華人嘛,講華語沒什麼的。」
大概他又要批評一些不講華語的華人,我收拾東西準備下車。「語言的選擇是個人自由啦!」想搪塞過去。
「妳是老師吧?妳拜孔子公嗎?」他說。
我一下子還沒意會「孔子公」是誰?
「孔子公懂英語咩?」他理直氣壯。
我笑了笑,下車。
小時候就聽過的笑話,英語考不好的學生怪拜孔子「沒效」,我看豈止英語,數學、物理、化學等等,都不可能靠孔子「保佑」的吧?
崇敬孔子,為的是什麼呢?
孔子的誕辰日仍存有爭議,不過大部分的地區已經接受訂於928日,大陸還稱這一天為「全球祭孔日」,一年比一年還普遍、熱烈、高調地舉行儀式,與五十年前罵孔府是「萬惡的『聖人家』」真不可同日而語。
「祭孔」又稱為「釋奠」,「釋奠」是指陳設祭品、音樂、舞蹈紀念去世的老師,並不限於紀念孔子,嚴格說來是比較合乎重於「學」的道統。「祭孔」的「祭」,強調的是血緣關係,孔子既然被尊為「至聖先師」,古代釋奠儀式又有上升至國之大典的趨勢,皇帝親自主祭,如禮敬先祖一般,「祭孔」之名也就應時而生。
過去,祭孔的地點在大()學旁的文廟,「學」與「廟」相結合,既是學習研讀的空間,也是認識先聖,見賢思齊的所在。沒有文廟的地區,單獨設置孔廟,做為祭儀的場所。「孔廟」的「廟」被理解成「寺廟」,其實並不是原義,世事的「一體兩面」,看孔子的神聖化過程就是很好的例子。為了普及孔子的神聖形象,明代的「孔子聖蹟圖」版畫採取了通俗的方式以便傳播,本屬於士人階層崇拜的對象,在「孔子聖蹟圖」的渲染推波之下,孔子反而被世俗化了。
「神聖化」兼「世俗化」的孔子,在北京孔廟、越南河內文廟清晰可見。出售給「信眾」的香燭、神牌、繪馬,滿足許願的需求。為孔子添點兒香油錢似乎也很自然,生前「不語怪力亂神」的孔子不知有何感想。
而在台灣和韓國,孔廟大成殿裡是沒有孔子「神像」的,只立著「大成至聖先師孔子神位」的神主牌。台北孔廟設了「准考證放置箱」,讓考生向孔子祈禱後將准考證的複本投入,箱外特別書明:「心誠則靈」,「請勿投錢」。台南孔廟廣場開放藝文表演,讓民眾免費觀賞。日本東京湯島聖堂內的孔子像是明遺民朱舜水帶去的,平時供奉在神龕裡,不輕易示人,只有每年四月的第四個星期日「孔子祭」時,才打開神龕,接受神道教式的祭儀。
韓國首爾成均館大學本來是朝鮮時代的太學,釋奠的儀軌繼承六百多年前的傳統,每年春秋兩祭,並奉祀本國的儒者聖賢。我在〈八佾舞有點長〉那篇文章曾經介紹過(《聯合早報》20131012)。台灣的祭孔儀式是民國改良版,孔子的嫡系子孫參與。日本長崎孔廟的祭孔儀式是雙聲道,司儀唸一段華語,一段日文,很像日本人演清宮古裝劇。同樣行古禮的還有日本沖繩的至聖廟,展現古琉球的風采,祭品裡還有香蕉和甘蔗呢。
去年新加坡南洋孔教會慶祝百年,我躬逢其盛,參加了莊嚴隆重的祭孔典禮。道教化了的新加坡「孔子公」、「孔子爺」信仰也讓我眼界一開,民眾可以向宮觀訂購包括象徵聰明()、精算()、勤奮(芹菜)、升官(豆干)的「福物」,以及「答謝孔子公」的紅彩,祭孔時有法師誦經,點硃砂「開智慧」。三清宮的「孔子殿」供奉了孔子及七十二賢人弟子,十分壯觀。

一位孔子,東亞各國各自以本地化的方式崇敬,神聖化、世俗化、宗教化、商業化之外,台北孔廟還創發了卡通化的「Q版孔子公仔」。下次如果再遇到那位德士安哥(uncle),我會告訴他:別說英語,日語、韓語、琉球話、福建話,孔子公「攏嘛通」!

(2015年1月10日,新加坡《聯合早報》「上善若水」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