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4/08

最後一課




(齊邦媛老師簽名贈書《一生中的一天》)


「這是我大學四年的最後一節課。」
我聽了,心頭一緊。
在努力完成學期的總結時,一面要克制自己的情緒。我不是演員,也不是高僧,我太平凡,以為自己只要假裝不在乎,就可以撐得住。
傷口,即使結疤了,永遠是傷。你不去看它,它還是在。
這樣危危顫顫的一節課,對有的人來說,竟是她大學最後的課堂記憶,我怎麼能,讓她的記憶裡有不愉快的陰影呢?我們憑什麼,讓別人的人生歷程裡蒙上灰暗呢?

答謝同學們的配合,鼓勵大家好好準備期末考試,我在最後一節課唱歌給學生們聽,做為一門課的結束及祝福。
第一次唱的是「真心英雄」:「把握生命裡的每一分鐘,全力以赴我們心中的夢。不經歷風雨,怎麼見彩虹?沒有人能隨隨便便成功。」
在學生的淚光中,我知道,研究單位不缺我一個學者,如果能為文化傳承盡一份心力,也不枉天生我材。
當時學生對我的期待是:「老師看著我們畢業。」
我沒有立即答應。
人到中年,要換一個國家,換一個工作,需要考慮的事,很多很多。
而且知道,要放棄的、要妥協的,也很多很多。
而且不能有將來後悔的藉口。

看著第一屆畢業,然後一屆一屆。
有一次在最後一節課「獻歌」,學生說:「好像要分別一樣。」
我很尷尬,雖然我心裡真的覺得,這課的最後一節,就是在教室的分別。偌大的校園,你我未必能再相聚。
我教的是古典文學,雖然已經努力盡量用聲光圖象分析文言,用現代的視角解讀古人,畢竟,古代不但是遙遠的異國,而且是怎麼想方設法都未必「穿越」得了的異國。說是「中華文化」,在此地也有如他者的距離。
學生上課聽華語(中文),下課說英語,寫電郵給我則中英文夾雜,早就習慣這種混搭。
必修的古典文學課,學生有120到150多位,一學期過後,如果他們不再選修古代文學課程,大學的「古代中國文學」到此結束。很可能,此生的「古代中國文學」學習也到此結束。
「快完了!快完了!」據說溥儀登基時,大臣這麼哄他。
為文言文困擾疲憊時,我有時也說:「快完了!大清帝國快完了!你們一定很希 望大清帝國快點滅亡,不要再唸古文古詩詞古戲曲了!」
還沒輪到上我的課的學生,聽傳聞說我在課堂上唱歌「道別」,問我是不是不教了?要回台灣了?
「今日脫了鞋和襪,誰知明日穿不穿。」
沒有哪一門課非由誰教不可。
人生也未必處處來得及說再見。

後來我很少在最後一節課唱歌,安排的「結束語」,圍繞著學生關心的考試問題:考幾題?題目類型?要不要背誦?重點是什麼?怎樣準備?
應付著學生的「考前猜題」,這教室的分別,升起的是絲絲擔憂的輕煙。走出教室,想到的是「任務完畢」。

我的最後一堂學校裡的英語課,是在研究所碩士班時。
大學規定研究生要必修「高級英文」,我們讀希臘悲劇,讀英美小說,學長學姐聽說我們寫”TIME”的讀後報告頻率比他們少,都說老師對我們很仁慈。
我喜歡”Oedipus the King”,印象深刻。我的”Oedipus the King”是被我的摩托車輾斃的。
那時我剛騎摩托車上學,經常摔車。”Oedipus the King”就是在信義路被彈出,跌落地面,再被我的車輪輾過,好不淒慘!
腿傷還可以靠長褲遮蔽,「書傷」就怕被老師看見。
因為字跡破損,我必須仔細地讀,反而愈讀愈有味。
教「高級英文」的齊邦媛老師溫文儒雅,記憶中的齊老師,總是一襲正裝,氣質出眾。
那天課後,突然下起大雨,我和同學在文學院廊下徘徊,遇見齊老師。
雨天留人,學期結束,我們盤算著暑假。
發覺齊老師一向的神采飛揚消褪了,是雨天嗎?老師有些落寞。
「今天是我最後一節課。」老師說。
我們沒有會過意。
老師說:「教書生涯的最後一節課。」
是嗎!?
駑鈍的我,毫無知悉,今天的課,和過往有何不同。
老師還是賣力地講解,生動地形容,勸勉我們不要放棄英文。
「老師今年退休了?」我們繼續問。
我說:「那我們是老師的『關門弟子』了!」我竟然有得意之色。
老師似乎被我們逗開心了,說請我們吃晚餐。
雨勢漸小,我們在校園裡的西餐廳,和老師聚談。
直到告別,我才意識到,我多麼不願意今天是「最後一課」。

後來有時還會和同學去看齊老師。
在齊老師寫《巨流河》的林口長庚養生村,陪老師吃飯。老師會向打菜的阿姨誇耀:「她們都是我的學生!她們是大學教授!」

一屆一屆畢業的,我的學生們,不知道你們還能記得什麼從我的課堂上學到的內容?歲月從我們的眼前走過,蘇東坡去世了,大清帝國滅亡了,不管怎麼樣在最後一課考前猜題,人生的考卷,沒有標準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