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1/10

細節


(在越南河內開會,附了吸管的瓶裝水)




即將當我的助教的一位大陸留學生先來和我打聲招呼:「聽說妳是個挺重視細節的老師,希望多包涵。」


除非自費就讀,新加坡的大學給的研究生獎學金是我知道的,世界少有的優厚。不需要付學費,研究生領了獎學金,應該替教師分擔工作,當課程助教或行政助理。

我教的必修課,有一百多位學生,系上安排了幫忙的助教。開學之前,助教來和我商量工作內容,冷不防這麼一說,我嚇了一跳。

什麼時候,我變成「重視細節」的人?


粗枝大葉、大而化之、得過且過,一直是我自以為的性格。


是因為我在課堂上說,希望同學們不要穿短褲拖鞋來上課嗎?


是因為我不像南洋的女性,還是經常保持著穿絲襪和包鞋的習慣嗎?(要知道絲襪也不是新加坡隨處容易買得到)。


以前在研究單位工作,不常見「外人」,但是女同事們大都很在乎裝扮,在研究室拼搏論文也不會草率打理自己。新加坡氣候少變化,無須應付各季節的服飾,整體對國際流行不敏銳,我其實對外觀的心思花得比較少了。

如果「重視細節」不只是指穿著裝飾,而是包括行為舉止,自認有「身教」責任的我,曾經私下提醒過大剌剌敞開腿的女學生,從階梯教室底層的講台往上望,她短裙裡外洩的春光很難不讓我分神。更別提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露出的胸罩了。

唸研究所時,有一年暑假教過到台灣遊學的美國大學生。威斯康辛大學,應該是挺好的學校,而且是東亞系的學生,有些去過大陸學過漢語,溝通不成問題。我教的是現代文學,強調要求我少和學生說英語。

上課的教室就在學生住宿的同一大樓,炎熱的台北,即使開了冷氣,來自美國北方的學生們還是穿得很涼快。一個女孩總是披頭散髮,短褲拖鞋,帶著惺忪的睡眼進來,坐在中間的座位,把腳翹在前面的椅背上,白皙皙的光腳板正對著我,小腿的黃毛隨著她的搖晃飄動。


洋人就是這樣。我那時心裡想,盡量不去看她。


新加坡的華人學生不能讓我視而不見,況且我是專職的教師。


文化的展現與區別,就在細節上吧。


白先勇率領「青春版牡丹亭」團隊來演講和示範崑曲,我是主持人,提醒行政人員要準備茶水。


我早就注意到,在新加坡,很少人用吸管喝瓶裝或罐裝的飲料,除非是珍珠奶茶之類的冰品。我買礦泉水時,向店員要吸管,沒有幾回能拿得到。我雖然不是出身世家豪門,母親從小就教我,要用杯子喝水,沒有杯子,也要用吸管,直接對著瓶口喝,不衛生,也難看。


買了礦泉水進教室上課,沒有吸管,想喝水時會覺得很不好意思,忍到下課休息時間,蹲在講台後面喝。實在忍不住了,學演員背對觀眾,趕緊潤一下喉嚨。


後來回想,我的教書生涯中,以前從來沒有自己準備過課堂的茶水,台灣也好,韓國也好,我的學生真是體貼啊!即使沒有特別為我準備,教室之間有教師休息室,裡面有洗手間,還有簡便的茶包、咖啡、冷熱水。有的老師為了環保,不用紙杯,把個人的杯子放在休息室,便於取用。過去習以為常,認為理所當然的事物,如今換了空間,才知道那是多麼珍貴。珍貴的不是物質的存有,而是那份尊重的真心。


入境隨俗,我也不再拘謹,大方地在學生面前對著瓶口仰頭喝水,只是偶爾還會自覺,不要太魯莽。


我在新加坡的公眾演講經驗,也告訴我,主辦單位不一定會為主講者準備水,就算有,也是瓶裝水,沒有吸管,更別想有杯子。我以為這是東南亞國家的習慣。到了越南河內開會,看到附了吸管的瓶裝水,竟然頓時非常感動!


回來說白先勇演講,我請行政人員為主講者和示範的演員及笛師準備茶水,想當然,他們拿來的就是瓶裝水。我說:「要有茶杯」。可能是「茶杯」的概念不同,為了找「茶杯」,不鏽鋼保溫杯、壓克力塑膠杯都被翻箱倒櫃捧出來,讓我反而感到不好意思,似乎是我吹毛求疵,多此一舉了。


「用微小的差異,踏出偉大的一步。」韓國作者延埈赫這麼說:「所謂『微小』,通常伴隨著兩種意義。它具有『微不足道』的意思,同時也可以視為具有『容易完成』的正面意義。」他列舉的33件「富人不說,卻默默在做的事」,讓我恍然大悟。有些事情,連被學生「尊為重視細節」的我也沒想過。比如:「別按電梯的關門鍵」。


延埈赫指出:現代人對速度的追求,已達「中毒」的程度。一進電梯就急忙按關門鍵,(而且還連續按好幾次),「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何不給匆促的人生一點喘息的時間?一般電梯會在7秒鐘後自動關門,反覆按鍵則拖延了關門。


生活是由微小的細節累積而成,一個人的文化修養也是。在電梯自動關門的7秒鐘間,深吸一口氣,給自己一個微笑。


2012年伊始,如此自我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