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1/22

美人燈

我好多好多年沒見到明瑜。
也不記得最後一次是在哪裡見到她。
到新加坡工作後,每次回台灣總是來去匆匆。陸陸續續聽到她患病的消息,知道她力抗病魔,遠赴美國治療。知道她稍微有起色,回到台北靜養。關心明瑜的病情,成為老朋友之間的話題。
我卻不曾去探望她。
我知道明瑜堅強面對身體的磨難,我擔心的是自己看見她受苦的模樣會太脆弱,反而讓她難堪。
唯有默默的遙祝。
唸大學時,明瑜是我的學姐,她的那一屆有好幾位氣質出眾,長髮飄逸,裙裾翩翩的女孩,讓人眼睛為之一亮,讚嘆:「果然是中文系的!」
到了研究所碩士班,才和明瑜熟識,曉得她不只外表古典,內在也富含詩情。我的第一本小說集《踏花歸去》,明瑜寫了書評,名為〈踏花歸去香塵裡〉,其中對我的厚愛,想來慚愧。我自命為「寫作人」的青澀期許,也辜負了明瑜的欣賞。
其實,明瑜的快筆是我望塵莫及的。她可以攤開稿紙就千言萬語,好像那些內容信手拈來全不費工夫。即使是學術文章,她也能文思泉湧,讓我驚訝她的記憶力和組織力。
明瑜和我都為廣播電台寫過文稿,更勝於我的是,她還親自主持節目。我做為來賓,見識過她遊刃有餘地操作機械;訪談過程中的音樂配置,全是她的設計,「三頭六臂」的本領,也是她才華的展現。
有一段期間,明瑜突然以短髮造型出現,宛如民國初年的女大學生。我和其他朋友觀察她好一陣子,才曉得那是她調皮的「變髮」──她把長髮折進腦後根,再隱藏夾起來固定,衣領遮掩,乍看之下,真像是剪了短髮。她能「矇混」住我們,頗為得意;我們平淡無奇的生活,因此有了些許新鮮。
不過明瑜也有不擅長的事,她被父母呵護寵愛,不太熟練日常生活的「鄙事」。她削瘦白皙的手腕,有一次因為要打開瓦斯桶而扭傷,我聽她敘述了半晌,告訴她:「我猜妳轉錯了開關的方向。」
嬌貴又多才多藝,我說:「妳就像《紅樓夢》裡鳳姐說黛玉是個『美人燈』一樣。」明瑜沒有生氣,也不在乎那「美人燈」會「風吹吹就壞了」。
而今,「美人燈」熄了。
好久好久沒有見到明瑜,她的離世,對我仍彷彿是出門遠行。
也許,在某一個我們不知道的空間,重新燃起她的美人燈。

2011/11/20

看得出來







研究藝術史,博物館、美術館和藝廊的各種展覽會是我們「做功課」的地方。
碰到特別展示、作品初次公開的盛會,經常和四面八方來的同道友人天涯相遇。
寒暄不過三兩句,心照不宣,趕緊再埋首觀看作品,畢竟機會難得,一睹為快。酒逢知己?等展覽會熄燈,被館員請出去再來痛快。
研究藝術史其實並不那麼「藝術」,也不那麼「審美」,反而更接近技術層面的操演、要具備記憶與歸納整理、排列組織的功夫。尤為切實的,是眼力。和演藝明星靠「祖師爺賞飯吃」一樣,我以為有些藝術史的研究者也有「老天爺賞飯吃」的本事。
頭湊著頭,詳細觀看作品,不免也竊竊交換意見。聽到高明之處,我總把迷惘的目光轉向對方:「你怎麼判斷的?」
「看得出來。」對方的回答讓我啞口無言。
愈簡單,愈玄妙。好一番悟性。
我是在「雲深不知處」?還是要「只緣身在此山中」?
研究者的銳眼的確解決了不少疑案。台北故宮博物院的北宋「谿山行旅圖」貴為鎮院之寶,但是始終畫家不詳,直到1958年被李霖燦先生發現畫面的右下角有「范寬」二字的簽名,才真相大白。
好幾次我蹲跪著努力要找出芭蕉葉裡隱約的「范寬」落款,隔著玻璃,睜大了眼,甚至拿著微距望遠鏡搜尋,都不見得每次能看得到。
除了肉眼觀察,累積經驗,拜科技進步之賜,用紅外線照射繪畫,能夠顯現畫作的紙絹肌理、筆墨層次和修補痕跡;碳14則運用於考古和陶瓷器鑑定。
傅申教授的大著《書法鑑定兼懷素〈自敘帖〉臨床診斷》還採納了醫學臨床診斷學和刑事鑑識學的檢驗方式,判別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唐代書法家懷素的〈自敘帖〉並非摹本。傅申教授可以自信地說:「看得出來。」
近來,電腦影像處理技術廣泛運用於藝術史的研究和教學。過去看幻燈片,往往一堂課要安排好幾盒的幻燈片,反覆單張放映作品的許多細節,課前安排,課後收拾,頗為費勁。如今只要打開電腦,接上投影機,把影像檔案取出,便得以調整觀看的比例和局部放大。
十多年前我開始用掃瞄器製作圖象檔,探討作品細部時在電腦上觀察。不過一般儀器的掃瞄解析度畢竟有限,極度放大圖象後出現的粒子彷彿馬賽克,效果不佳。
讀者之中,可有和我一樣,在2002年11月30日到2003年1月6日期間,為了親睹北宋張擇端「清明上河圖」的真面目,在上海博物館外冒雨排著長隊?短短38天,博物館總共湧進了23萬人次,盛況空前。
被保安人員催促著瀏覽行經「清明上河圖」,大多數的觀眾都不免失望─「看不清楚」。數小時的等候,幾分鐘的過眼,只看到黑悠悠的一幅長卷。
不想花旅費和時間的朋友說:「不如看畫冊。」
那是的。拍攝印刷出的畫冊比真蹟清楚得多。
然而,假如大家都只看畫冊,美術館怎樣吸引觀眾呢?
結合電腦影像處理技術於美術館展示,是我在韓國首爾Leeum三星美術館的新鮮觀覽體驗。
Leeum三星美術館以高解析度處理畫作,製成電腦檔案,觀眾在欣賞長卷時,展櫃前方有可觸控的螢幕,點擊拖曳螢幕上的圖象,能夠左右移動畫面;還能選取局部,擴大畫面,以觀看作品細節。觀眾移動和放大的影像,投射在展櫃上方的牆面大螢幕,比畫冊還清楚,而且清楚得令人驚奇。
不愧是和蘋果互別苗頭的三星電子!
一面觀察原作,一面玩遊戲似的觸控螢幕,這科學再現圖象的技術真了不得,若是五十多年前就發明了這玩意兒,李霖燦先生的獨具慧眼可就不足為奇。鑑定檢驗和比對類似作品的藝術史教學研究方法、美術館展示作品的親切度,都被科技實現了。
如果我所研究的作品都能經這般處理,以後我也能自豪地對那些「老天爺賞飯吃」的「銳眼」說:「看得出來。」
我的好一番悟性,將不再是「雲深不知處」,而是瀟灑在「雲端」(cloud system)了。

(2011年11月19日,新加坡「聯合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