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25

東京夢花落








有的地方你行過千百遍,仍然陌然如新;有的地方你宛如夢過千百遍,景致歷歷如真。



腦海裡一張古地圖,穿街走巷不迷路,你已經瞭若指掌,即使初來乍到,你看到那千年未改的名字,立辨南北東西。



以皇城為中心,離大內不遠的相國寺,是李清照和夫婿趙明誠蒐古淘寶的市集。全域東北方地勢較高,以前有夷山,號稱「夷門自古帝王州」;琉璃磚砌成的佛塔,色澤如鐵。西北邊的金明池,定期開放給百姓遊憩,端午節的龍舟競渡奪標,是圍觀爭看的年度大事。東南方六角形的繁塔,一磚一尊佛像,虔誠供奉。繁塔附近的古吹台,李白、杜甫和高適在此吟詠。再向東南,城外的虹橋橫跨汴河,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捕捉了船帆航經橋下的盛況。



蘇東坡和弟弟在哪兒考試?宋徽宗和李師師在哪兒幽會?



在北宋,這裡是東京,人口比如今的開封城區人口還多近一倍,當時世界第一大城。



來到開封,我幾乎以為把腦海中那張古地圖攤開,便能夠恣意縱橫,像一個訪舊的故人,流連光景。



先是尋不著汴河。金明池只有遺址。潘家湖和楊家湖的龍亭水下,沈沒著大宋的宮闕。



早聽說七層的天清寺繁塔在明代被「剷王氣」削去了四層;十三層的開寶寺鐵塔被歷年的水患埋入兩層。人為的破壞與自然的災害,觸摸冰涼的塔磚,直沁心底的寒。



「都在你的腳下。」人們告訴我,你所習得的知識,知識創造出的記憶,都沒有灰飛煙滅,不過是「黃河之水天上來」,把春秋時代開始的七朝都城一層層掩埋。此刻的你,正站在歷史的最上層,去大宋御街、去清明上河園、去開封府、去天波楊府,有複製新建的宋朝讓你體驗。



或者,想探看考古研究學者挖掘出的「城下城」?映證那張古地圖並非事過境遷。我所緬懷的「古」,也許對漠不關心的居民和遊人有點兒新鮮。開封的生存條件,磨練出寬宏的觀點──繁華與衰頹,都是一種變移中的狀態,今日覆蓋昨日;去年強似前年。



在古城,千年和百年彈指流逝,好像事物也都不必太在乎它們輕易老去。一座一九九0年代的告示碑牌,怎麼也風吹雨打出歲月滄桑。時間不是在此處暫時停格,而是加速前進了。



秋雨纏綿連日,冷冽的陰風終於隨陽光消散。漫步河南大學舊校區,西門外迤邐了長串的舊書。遠遠望去,像是人家趁天晴曝曬。走近端詳,可都有不大積極招呼買賣的瀟灑主人。



一位年約五十開外的男子,拿手巾揩拭一本本小紅書毛語錄。是古城人都習慣了沙土吧,比起其他任塵土風沙堆積書頁的生意人,他的認真清理特別醒目。



他給我看一本比小紅書稍大,藍色塑膠皮封面,綴印粉紅小花的日記。一九七0年代末,文化革命運動接近尾聲,日記的作者工工整整用藍色墨水筆記錄每天開會的情形:應該出席的人數,缺席的人數,會議裡的重點事項,彷彿是例行公事,但是偶爾出現的字詞,卻又透露出一股不耐煩的調子。



窺看這位不知姓名者的日記,風起雲湧的聲息裡滿是他的公開私語。千年前的孟元老,在《東京夢華錄》裡澱淀了開封的物色光華;這一本藍色的日記,則攪動著不堪回首的過去。日記的作者不願再想起了嗎?所以棄置不顧?還是不經意間把日記和舊書一併打包處理,以致流落街頭?



我猶豫翻閱,最後決定不帶走他的記憶,讓這本藍色的日記,繼續留在東京,夢見屬於它的花開花落。





2011年9月25日,新加坡《聯合早報》

2011/09/12

夜景沒有一點黑



梵谷 夜間咖啡館


「街旁咖啡座有許多人在喝酒飲咖啡,一盞巨大的黃色街燈,將光線照射到陽台上、房前和人行道上,這條以粉紅、紫色為主的街道,甚至也籠罩上一層光亮。


藍天下那些開著窗戶的房子,順著路伸展下去,和星星相輝映。這些房子或是深藍色或是紫色,而屋旁則立有一棵綠樹。這是一幅夜景,但是卻沒有一點黑色。」


梵谷這麼描述著他在亞耳(Arles)畫的「夜間咖啡館」(Cafe Terrace at Night)


檸檬黃主調的咖啡館,梵谷畫了兩幅,室內景致和戶外物色,都是夜間風情。18889月,梵谷從巴黎到法國南部的普羅旺斯地區亞耳已經半年多,一面積極布置自己租賃的黃色小屋,等待高更到來;同時熱切地以亞耳的人物和風景為題材,投入創作。


豐沛而狂烈的創作力,使梵谷在亞耳短短的一年三個月之間,繪製了300多幅作品,其中有將近200幅油畫,包括著名的「向日葵」、「梵谷臥室」(Vincent`s Bedroom in Arles)、「曳起橋」(Drawbridge with a Lady with a Parasol),以及「隆河星夜」(Starry Night Over the Rhone)


這個保留了羅馬競技場和古劇場的老城,一年有300多天是陽光普照。陽光下,滿眼是明麗原始的色彩;競技場傳來激動高昂的音樂,催促遊客進去觀賞鬥牛表演。


我們繞過競技場,穿行迂迴曲折的巷弄,一間鮮黃色的咖啡館外高朋滿座。趨進一望,門沿上寫著「Vincent Van Gogh」。


就是這裡嗎?


我半信半疑。


咖啡館鮮黃色涼棚印著「Le Café La Nuit(夜間咖啡館),在中午的艷陽輕風中,比我預想的還寬闊的店面,梵谷曾經駐足的角落。


1988年,我編寫了一本介紹梵谷的人生和藝術的畫冊,那是台灣第一本有關梵谷的全彩書籍。翻譯梵谷的書信,我常驚異其中思想與視覺的靈光。凡夫俗子以為的紅頭髮瘋子畫家,對自己的作品其實能夠透徹的觀察和闡釋。即使是用第一人稱訴說,我總聽見梵谷站在自身之外,看著他所描繪的對象和成形的畫面,道出個中妙處。


尤其是他看待景物的銳眼,解析顏色的層次,不但是畫家的敏感,還傳達了萬象「真」與「幻」相應相生的本質。


我們依賴光線看到萬象,籠統區分的七彩之光並非截然;七彩加上黑與白,也並非構成世界的總和。梵谷到亞耳,說是「為了尋找另一種光。如果能在更明朗的天空下眺望大自然,相信能產生更正確的理念,我想看看這個更強烈的太陽。」


太陽只有一個,陽光卻各地不同──假若恆常的太陽是「真」;被「真」照射出的萬象卻未必只呈現唯一的「真」。因此要追尋另一種光,幻想那另一種光能讓畫家更接近「真」;幻想那「真」富有日本浮世繪的飽滿基調。


走過「夜間咖啡館」,轉身回首,站在梵谷當年可能的畫點,出現了和畫作幾乎相符的構圖。就是這角度,定格了18889月的某個夜晚。


有人在乎這棟建築是後來原地重建的嗎?「真」正的梵谷畫的「夜間咖啡館」建築已經毀於戰火,「再現」那間咖啡館的圖畫成為「複製」的憑據。我坐在新的「夜間咖啡館」對面,欣賞她的外觀。亞耳的太陽彷彿能熔化自己,變成梵谷黏稠的油彩。


直到星月交輝,亞耳的太陽仍不肯隱去。梵谷「夜間咖啡館」畫的星辰,是他日後「隆河星夜」的前奏──那怎是星星?那是沒有一點黑的夜景裡,太陽從天空漏洞裡探出的無數眼睛。


2011年9月11日,新加坡《聯合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