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2/05

三度關西




因緣際會,今年有幸三度到日本關西。

三月底,迎接我的是京都早開的吉野櫻。六月中,涼爽的奈良車站前旅店裡,意外的享受了園景溫泉。十一月,徜徉於紅葉秋光,當一個月的奈良居民,繼續遊走關西。

奈良是赤褐色。京都是緋紫色。大阪是橙黃色。神戶是水藍色。

那些隨光線、濕度、氣溫、風力的傾斜推轉而偏移的色彩系譜,把季節包裹在記憶的底層,成為回想的投影背景。

不思不慮,語言也是多餘。在關西,漫步和觀看是極大的樂趣。

這個羅蘭巴特形容的「符號帝國」,在我看來,符號的構成和解散,依賴著對視覺的眷戀和耽溺。

你不知不覺也同日本人一樣,用似看非看的雙眼,略帶迷惘的神情,悄悄環顧周遭。視線的直截接觸彷彿唐突,於是你也半垂下頭,這個因視覺性而產生存在感的國度,日日觀看,日日似看非看。

從住處走到大學的研究室,穿徑走巷,幾乎一例是一到兩層高的獨棟平房。柿子、西洋梨、石榴,成熟飽滿的累累果實蔓生至牆垣,路人伸手可得。每次經過那幾家,偶爾有拿著長竹箒清掃門牆外落葉的老嫗;或是翻攪花盆泥土,重新種入三色蓳的少婦,她們大概對自家秋日的果實習以為常,並不特意關注。

「今天,那些果實還在嗎?」出門前,我總是想,哪一天,它們才會被摘取?

柿子熟透墜地,不見有人拾起。

原來,那些果實是觀賞用的吧。或者說,栽種那些植物的主人,是為了景觀,甚至是為了讓他人欣賞。也就是,預想他人會怎麼觀看,設置讓他人觀看的景致。能夠被看,被讚美地看,便是其「用」,猶如《莊子》裡的「無用之用」,一般中國人以「食用」為「用」的概念,在此處被消解。

嘲笑日本食物只重外觀的老話,說日本食物不是拿來吃,而是用來看。谷崎潤一郎認為,與其當成觀賞的物品,不如說是冥想的對象。在《陰翳禮贊》裡,谷崎潤一郎舉夏目漱石《旅宿》(日文名《草枕》)文中讚嘆羊羹之美:

玉一般半透明的朦朧的表層,彷彿其內部深處在吸取日光,如夢境般銜著微光;那種色調的深沉複雜,西方點心絕不能與之比擬。奶油等物與之相比,那是如何的淺薄、單調。但是羊羹放入塗漆果盤,在那朦朧、微暗的底部,其色澤也同樣會引起遐思冥想。人們口中含著冷凝潤滑的羊羹,會感覺到室內的黝暗彷彿變成了甜美的固體而在舌尖融化,實際上不是那麼鮮美的羊羹,此時也會令人覺得增添了異樣醇濃的美味。

味覺的感受先受到視覺的啟動,有了視覺的影響,色彩的層次感益進味覺的靈敏。吃下的,不僅是食物本身,還含括了環境氛圍;不只在口中,還縈迴於腦海、心板、體內,融合為幽遠的情調。

在日本的公共交通工具上不能使用行動電話,你看見許多人在閱讀。大量的印刷出版品,車站及路邊免費可以取得的各種商業或非商業情報資訊,填補人們無物可看的空虛。

面對面的電車座位,讓你視角飄乎地望向對方背後的風光。通常對面的人都低著頭,讀報紙、漫畫、小說、手機小說,傳簡訊,在個人的世界裡,忙碌地,看。也有少數人閉目養神,你不禁想像,他們在睡夢裡,還活躍著,看。

置身於此,放空意念,紛飛的櫻瓣與搖曳的銀杏葉。駐足風中,2010年的三度關西,我,還在,看。

(2010年12月19日,新加坡「聯合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