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1/13

台勞

親愛的K

你提起媒體報導,新加坡公司到台灣徵才挖角,薪資可觀。

我說:是啊!新加坡的國民平均所得是台灣的兩倍。你要不要跳槽?

「我幹嘛去當台勞呢?」你說。

我垂下了眼睛。

你馬上改口:「我不是說你,你不算。」

親愛的K,你說的沒錯的。

我是台勞。

勞力勞心都是勞。

在新加坡的藍空下,也有活得很累的時候。

滿心滿身的疲勞。

像失去巢窠的燕子,無法辨識究竟可以在哪一棵樹上棲息。稍稍記住了棲息的姿態,半空中回頭,停靠的枝椏卻不見了。

都是經濟難民,如果我不能在這個島國找到慰藉自己的理由,我連思想和精神都是徹徹底底的赤貧。

到現在,南洋還是「討生活」的地方。和一百年前不同的是,一百年前捷足先登的「新客」成了「地主」,繁衍了三五代,有的人以深深國家認同感的架勢,懷疑想來「效忠」的新移民。

2008年奧運會的新加坡選手多半是「(原)中國兵」,為新加坡奪得建國以來第一面銀牌的女子桌球選手也是三年前引進的人才。曾經有輿論指出,這種為求「速效」而不從「本土」培養的情形,造成部分百姓對於奧運成績給國家帶來的榮譽感打上折扣。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就像幾乎所有食物都仰賴進口,四十多年歷史的國家要積極站在世界的舞台,與國際競爭,引進現成的人才當然是最好的捷徑。

我不懂經濟,這一次的金融風暴提醒我的是冰島漁夫。漁夫背向大海,成了外匯投資的操作者,結果被捲進金融海嘯。

沒有基礎的生產製造業的國家,人人都是消費者:消費輸入的食物,也消費輸入的文化。這些吞食下肚的泥沙金石,會被吸收轉化?還是供養生理呼吸的機器?

台勞、泰勞、越勞,無論是勞心還是勞力的市場,我們都在為生存堅持著。雖然生存的目標和堅持的理由不一,我們都不敢把握,眼前的狀態是暫時,還是長遠。

魯迅的遺囑有一條:「別人應許給你的事物,不可當真。」初讀時覺得奇特,若不是有切身的經驗,怎會明列在遺言裡對孩子諄諄告誡?

疲累喘噓的夾縫中,我近日常常想起魯迅的遺囑,當真了就是傻子。得之,我倖;不得,我命。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又有人直言:「人在屋簷下,幹嘛不低頭。」

雖信美而非吾土,昂首低頭都是活。

我的朋友,在極度煩悶時會去小印度區,看看那些同樣是離鄉背井的「外籍勞工」,同樣無根的飄萍,依靠家鄉口味的食品,撫慰思念與不安。那濃烈的香料氣息,總讓我異想其中混有法術,與神廟天花板圖繪的藍臉靈祇,正午熱昏昏時分敲打彈奏的宗教音樂交融,告訴我東坡說的──「此心安處是吾鄉」。


親愛的K,你不必再三致歉的,你說的沒錯,我是台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