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9/23

手機奴

「那張單子如果到了,就給我發到日本去吧!」
「我剛才對他說過了,你看著如果到了,就馬上發到日本…」
「你曉得了吧?發到日本那裡有消息馬上告訴我…」
她交替打著膝上的三支行動電話,重覆同樣的叮嚀,無視於空中小姐的幾番勸阻──「吵死了!」她不耐煩地說。
空中小姐找來另一位華人空服人員,改用華語對她說:「小姐,飛機馬上就要起飛了,請關掉你的電話。」
她反唇道:「催什麼催!飛機又還沒飛!」然後轉向電話那頭說:「我要掛了,三個小時關機…」
新加坡飛往廣州。她坐在我右手邊,要求把遮陽窗板放下。我說飛機起飛期間不能關上遮陽窗板。她老大不高興,戴起有臉龐一半大的太陽眼鏡。
八點的太陽委實有些刺眼,我從報紙下擺的空隙,瞥見她閃閃發亮的三條水晶手機吊飾──好忙的女人啊!又一個「手機奴」!
中國教育部最近發佈了《中國語言生活狀況報告(2006)》,列出了171條漢語新詞語選目,這171條新詞語有不少反映了現代人被「奴化」的情景。有困於住房的「房奴」;努力養車的「車奴」;熱中考取各種執照的「證奴」;被節日各種送往迎來的活動和大宴小酌弄得疲憊不堪的「節奴」;以及受有形的物質消費或無形的人情世故所折磨的「白領奴隷」──「白奴」等等。早些年,台灣也出現過類似的形容,稱積欠銀行信用卡債務的人為「卡奴」。依照這樣的語詞生產模式,會有更多帶著各種奴隸枷鎖,無能自主的人們充斥在我們的周遭。
自甘或無奈接受奴化,是和個人慾望的掙扎拔河。我們的慾望,是「想要」?還是「需要」?人類以智慧發展科學技術,發明節約人力和時間的產品,而節約下來的人力和時間又到哪裡去了呢?作為「發明者」,人是物品的主宰;作為「使用者」,人又時時變成物品的奴隸。
將物品的效能發揮到極致,反覆操作物品,殊未覺察為了控制物品,我們反而由於控制成習慣、習慣成依頼,以至於一旦物品不能順利使用,或是暫時不在身邊,結果惶惶不安,手足無措。莊子指出的「人為物役」,陶淵明感嘆的「心為形役」,並未因新世紀新科技的繁榮進步而絲毫減輕,反而更為加劇了。
有了手機,只要打開電源,在通訊的範圍之內,我們就處於隨時可能被召喚的狀態。急待解決的疑問,經常不假思索直通給同樣「隨時可能被召喚」的對方。個體與個體之間便利的聯繫,以一個接收與發射的掌上機器,宣告了「我」的存在。
飛往廣州的途中,鄰座那位「生意做得很大」的手機奴小姐除了戴上太陽眼鏡假寐,就是把玩著她三支造型不同的手機。掀開機蓋,或是推滑螢幕,轉動上半截機身。三支手機,三個電話號碼,而人只有兩隻手,兩個耳朵……真是辛苦啊!
機艙內廣播告知乘客即將降落,我拉開遮陽窗板,射入了耀眼的中國日光。手機奴小姐有點焦躁不安,頻頻看著手錶,那張單子到了沒有呢?發到日本了嗎?
機輪剛剛著陸,耳畔響起了此起彼落的音樂聲,機上所有手機奴都準備好待命了。

新加坡《聯合早報》2007年9月23日

「學歷」與「學力」

大學讀到三年級後輟學,如今是2008年韓國光州國際雙年展共同藝術監督;在英國上了一年語言學院,一年技術專門學校,如今是韓國KBS電台英語節目「Good Morning!Pops」的主持人──這是「英雄不怕出身低」、「麻雀變鳳凰」的勵志故事嗎?不,這是今年七月韓國文教傳媒界鬧得沸沸揚揚的「偽造學歷」醜聞的真相。
現年35歲的東國大學助教授申正娥(Jeong Ah Shin) 自稱1994年在堪薩斯大學獲得西洋畫和版畫雙學士學位;1995年獲得經營學碩士學位;之後赴耶魯大學深造,於2005年獲得美術史博士學位。從1997年擔任錦湖美術館館長起,申正娥開始在南韓美術界嶄露頭角;2002年,申正娥在著名的省谷美術館擔任學藝室室長,多次成功策劃了世界級藝術家的作品特展;2005年,她以耶魯大學博士學位受聘為東國大學藝術史系助教授;2006年又被委任為國立現代美術館推薦委員;最近,她被任命為2008年光州國際雙年展的共同藝術監督,隨之,學歷造假的事情曝光。調查結果顯示,她不但沒有博士學位,連堪薩斯大學都沒有畢業。
繼申正娥事件不久,韓國KBS電台英語節目「Good Morning!Pops」主持人李智英承認她的英國布萊頓大學學士和碩士學位是虛報的。李智英過去聲稱自己「在初中三年級時去了英國,此後在英國布萊頓大學獲得學士學位,並於1996年在該大學取得語言學碩士學位」。憑藉著豐富的海外留學經驗,李智英一直在韓國延世大學外國語學堂和李益薰語言學院教英語。從2000年至今,她在KBS電台教英語,成為明星級的講師。
彷彿有連鎖效應似的,韓國著名的漫畫家、電視演員、電影導演陸續向媒體「告解」自己長期以來謊稱的大學學位不實的消息。
這個國家,這個社會,究竟怎麼了?
在一片懲處不法者的撻伐聲中,我聽見申正娥要為自己討回公道而和記者發生衝突;我看見李智英向觀眾道歉,主動請辭。
學歷造假的風波並未止息,只要是「文憑至上」,認為「學歷即能力」的地方,不論是韓國,還是其他國家,相信總會層出不窮。
偽造學歷固然必須繩之以法,以維持正義與公平,但是申正娥和李智英的例子又讓我想到,這兩位沒有正式大學學位的三十多歲女性,竟然能夠在競爭激烈的環境裡矇混得下去,恐怕還是有點「學力」的吧。
25歲就擔任美術館館長,十年來寫作藝術評論文章,策劃展覽,講究嚴謹審慎判斷力的美術史學界是否曾經懷疑過申正娥的專業能力?成功地主持了七年的英語教學節目,李智英的忠實觀眾是否除了驚訝和「被欺騙的憤怒」,也不得不佩服她的才華?
2007年3月新出爐的《富比世》(Forbes)全球富豪榜中,名列前三十名的富豪,有一大半是放棄文憑的輟學生,其中最為人所矚目的全球第一富豪,微軟董事長比爾‧蓋茲(Bill Gates)就是經常被提出的實例。
我並非主張文憑無用,而是意識到在知識與技術日新月異的現今社會,傳統的學院教育面臨更多難以預測的挑戰,如何「檢測」一個人的潛能與實力,建立一個人的自我定位與生存意義,將會有更為多元與複雜的標準。「學歷」、「學力」與「財力」彼此未必能對等,新的時代價值觀與人生觀有待我們去創造。

新加坡《聯合早報》2007年8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