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6/16

大雁媽媽






「天晴的時候不開冷氣的話汗流浹背,一天洗三次澡也渾身濕黏;下雨了,發呆望著窗外,淚也如雨下。」
「英語也不會說,不敢隻身出門…」她放下支著頭的右手,握成拳頭敲打著自己的心臟部位,一邊說:「好悶!」
標準的韓國人的動作,有口難言,滿腹苦楚,或是沈鬱氣結時,總是用拳頭捶擊胸口,說著:「好悶!」
我望著她,想不出說什麼安慰的話語。要說在新加坡和孩子相依為命,當陪讀的老媽子,我是比她幸運得多,工作占去了思鄉的精力和時間,雖然朋友不多,偶爾聽我發發牢騷的耳朵還是有的。
孩子的同學M和他的表弟來家裡玩,電話中,M的母親客氣地寒喧著叨擾的歉意,我轉著念頭:任憑三個孩子玩,中午之前的幾個小時可以趁機去研究室批改學生的作業。
門鈴響了,M的母親陪著兩個孩子光臨,不諳待客之道的我,突然手忙腳亂。
而且馬上留心臉上的妝化好了沒有。
「以貌取人」是韓國的民族性,傳說許多韓國丈夫不曾見過妻子的「廬山真面目」,難怪大學生在類似三溫暖的「汗幕蒸」裡「聯誼」的活動會風行,不能化妝,不能穿魔術胸罩,清一色店家提供的T恤衫褲,對韓國女生來說,已經有如裸裎相對。
幸好M的母親穿著粉色運動衫和卡其布七分褲,明顯曬黑的皮膚有脂粉掩蓋不住的斑點,除了神色落寞,姿色清秀而且儀態端莊。我的泛白牛仔褲還不算失禮。
三個孩子隨即玩鬧成一片,M的母親和我在餐桌前對坐,沒有馬上要走的意思。
我總是害怕和人談論養育孩子的經驗,學校的懇親會也很少參加。我知道,要和那些全心全意照顧子女的媽媽們交換心得,需要有多麼厚的臉皮,勇於承認自己的輕率和疏忽。
果然,M的母親話題圍繞著孩子來新加坡留學,以及日後進歐美大學的前景,你家公子呢?
那個…我啊…還不曉得…
我支支吾吾,老套的說詞:「尊重孩子的興趣,看他將來想選擇什麼…」
「不能不能!」她還沒聽我說完,便義正辭嚴地說:「孩子很快就長大了,放任他們怎麼行?他們怎麼曉得哪樣是『興趣』?什麼是他的『天份』?天份和興趣都是父母親給他們的…」
通常聽見不大能完全同意的話,我的耳朵就會逐漸自動關閉;假如又是外國語言,耳朵關閉的速度還會加快。於是我一面適時地點頭,一面看著她開開合合的口齒── 一尾在陸上求生的魚,已經吐不出氣泡和水沫。
「和老師經常保持聯繫嗎?」
當然沒有。(「當然」二字當然不能說出口)。
「班上也有台灣來的學生對吧?認識嗎?」她又問。
我搖搖頭。
十年後的未來還遠,兩三個月之後的暑假不早了吧?暑假給孩子報名了美國學校的暑期班,你們呢?
我這一再的搖頭,是該表示愧疚,沒給孩子妥善安排?還是打腫臉充胖子,對深謀遠慮不屑一顧?
「沒關係的,你受過高等教育,大學教授,在家教導孩子沒問題的。」她替我打圓場。
這不是語言的堵塞,而是思考的堵塞了。
明明是不稱職的媽媽,在台灣媽媽之前還敢理直氣壯;在韓國媽媽之前,只有無地自容。
「孩子的未來是父母的責任」,雖然我不這樣認為,除了佩服那些以孩子為人生重心的父母,無法置喙。
根據去年十一月十六日韓國「朝鮮日報」報導,2005年韓國人為學習英語,花費了大約15兆韓圜(約248億新幣),占全國教育預算的47.5%,是人口為韓國2.6倍的日本的三倍。高消費,成率卻不彰,香港政治經濟風險咨詢公司(PERC)指出,韓國是在亞洲12個國家中英語溝通最難的國家。
為了不讓孩子輸在學習英語的跑道上,韓國父母之用心良苦,可以到「無所不用其極」的地步。
韓國人認為,英語說得不好,發音不正確,是天生生理構造的缺陷使然,於是有的家長帶孩子去動手術,把舌頭下方連接口腔的筋帶割開,讓舌頭變長一點。
帶襁褓中的嬰兒去上「腦力開發」的課程,早已不是新聞。書店中的熱賣書之一,便是一位母親自述如何栽培女兒進入哈佛大學,從牙牙學語開始,為女兒製造說英語的環境,爭取說英語的機會。
近年來,湧入中國以及東南亞國家學習的韓國小留學生(小學至高中)有激增的趨勢。韓國教育人力資源部統計,2005年到中國留學的有6340人,到東南亞國家的有4011人。新加坡以卓越的條件,成為留學東南亞的首選。M的母親說,希望日後也讓孩子在新加坡學華語,將來前途更為遠大。
「這附近有一個飛禽公園,」我找來公園的導覽圖問:「去玩過嗎?」
「孩子通常星期六補習,星期天去教會,沒有時間到處玩。」她說。
請他們在校園裡的餐廳吃中國菜,他們只吃糖醋肉和雞絨玉米湯,連小菜滷花生米也覺得香料奇怪,不敢吃。
孩子吃著湯泡飯,M的母親幾乎只吃了幾粒米,她用湯匙撥弄著碗裡鬆鬆乾乾的泰國米,一付難以下嚥的苦狀──「這種米,你可以吞得下去嗎?」
我吃完了整碗飯,頓時無法會意「這種米」的意思。
「這種,算是米嗎?」她又問。
初來時,也非常不習慣毫無黏性、無彈性、無柔軟度的米。外食的話別無選擇,將就吃了算。
她給了我訂購韓國米和食材的商家電話,說:「連礦泉水都是韓國進口的,什麼都買得到。」
住在百分之七十是韓國人的洋樓公寓,看韓國的電視節目,吃進口的韓國食品,不適應的只有天氣,以及孩子上學之後難以消磨的漫漫長日。
飛禽公園我和孩子去過好多次,離住家近,而且有韓文的告示牌,心想他們應該會有親切感。
同樣的鸚鵡唱歌和禿鷹搶肉表演,即使一再看過,每次都還是覺得歡喜開心。我和孩子拼命拍手,回頭看見他們三位卻興趣缺缺。陽光下,M的母親眉頭深鎖,M的表弟玩著掌上型電子遊戲機,M朝我看了一眼,我那麼興高采烈,會不會讓十一歲的小孩覺得太幼稚啦?
韓國人稱妻子陪子女在海外讀書,獨自留在國內工作的男人為「大雁爸爸」。「大雁爸爸」像候鳥似的,在一年一、兩回的假期間飛去與家人團聚。沒有能力負擔飛行費用的「企鵝爸爸」,只能羨慕隨時可以出國的「雄鷹爸爸」,默默地思念家人。
M的母親,看著紅鷺鳥搖搖擺擺走過舞台的「大雁媽媽」,伸手遮蓋著射入眼角的陽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而我,被嫌幼稚也無所謂地繼續用力拍著手。
新加坡《聯合早報》2007年7月8日

文珠蘭小徑









從住處到校園裡的小型市場和學生餐廳,要經過一條兩側叢生文珠蘭的小徑。
文珠蘭生意盎然,總是以勃發之勢恣肆地侵犯向小徑,左右夾攻,讓行走於其間步步為營。光裸的小腿總是躲不掉文珠蘭的拂弄,搔癢兼刺痛,時而滴落露水,像是穿越薄膜覆蓋的異度空間,無法排散被圍繞包裹的黏稠。
有時文珠蘭不但橫向淹沒小徑,還向上怒長,十字星狀的白色花蕊毫不羞恥地全然坦露,發射濃郁的氣味。腥騷的草性加上廉價香水般的混濁,年老色衰的妓女房間,送往迎來客人的體臭與殘褪的胭粉,汙膩的衾枕,想到徐四金的小說《香水》裡的迷惑,有時令人噁心作嘔。
世間怎麼會有如此不堪的花草?要是放在屈原的辭賦裡,肯定是蕭艾之流,難登詩人之大雅堂奧。
況且蜥蝪壁虎青蛙蟾蜍一類的爬蟲還會冷不防竄出,大剌剌越過你的鞋邊,橫越到小徑的對面,在水泥地上遺留一坨糞屎。
和這些植物動物共棲於活動的空間,恐懼多於欣賞,明明白白理直氣壯的生命,常讓我震懾草萊之野性,從泥土裡根深蒂固,彷彿自鴻濛初開便不可摧止折斬斷。
而我只是過外來的旅人,不得不摒氣行經文珠蘭的小徑。一次又一次,在看不到南十字星的島嶼西邊,任憑文珠蘭的白十字花光彩燦爛。


(台灣《聯合報》2007年1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