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2/27

二二八

許多年前的某一日,我們知道了二月二十八日是個晦暗的日子。被解開的禁忌,告訴我們從前發生過的殘酷惡劣壓迫屠害。寒蟬嗡嗡作響,叫著討回公道。
許多年前的某一日,我們被通知二月二十八日是個國定假日。自從實施周休二日之後,所謂的「國定假日」大量減少,說是「只紀念不放假」。什麼「紀念」,日子的意義從歷史課本上消失之後,索性「紀念」也不必了。平白突然多了一個既紀念又放假的日子,毋寧還是歡迎者居多,強調族群和諧,也不大會有反對的理由。
族群和諧,藉著勾起過去摩擦過、欺凌過的記憶,是反省?還是翻舊帳?
歷史的舊帳永遠算不完,背負著汙穢歷史債務的政黨,再怎麼鞠躬道歉,噙淚致哀,傷口的瘡疤也不可能撫平於無形的。
每年的這一天,是要重新審視這個疤痕?還是乾脆眼不見為淨?
如果歷史只是告訴我們過去曾經犯的錯,像魯迅在〈狂人日記〉裡描述的,狂人發覺自己身上也流著數千年吃人者遺傳的血液,於是深深自我嫌惡。如果歷史只是告訴我們過去曾經受過的苦楚,加害者的認錯又於事何補?何況,加害者如今也大都一坏黃土,向誰去控訴求償?
要在歷史裡尋找公平正義,以為天道好還,畢竟是痴人說夢。
受難者的哭泣是填不滿的黑洞,誰能安慰?誰能救助?
仇恨報復,就中了小人的圈套,只會讓所有相關與不相干的人們一再彼此切割撕裂,你死我活,得到的又是什麼?
這個世間,早就是向利益看齊,向安樂投靠的時代,年輕人早就厭煩什麼歷史不歷史。是非功過,轉頭成空,什麼二二八,大人好天真,自己要悔改,叫小孩子記得幹嘛?

拜菩薩












新春期間,總想到寺廟裡參拜祈福,好像這麼做才安心,才像過年的儀式。
近幾年只要在台北過年,都會隨母親去禮佛頌經,是除了吃喝玩耍,新年裡要緊的「正經事」。新加坡的觀音堂香火鼎盛,一定信眾滿盈,就不去共襄盛舉了。大年初二在家磨磨蹭蹭,下午終於和孩子選定去天福宮,供奉媽祖的百年以上古蹟。
丹戎巴葛( Tanjong Pagar)是老城區,一整排兩三層洋樓式的長屋建築,結合了馬來式「重門」──大門外還有兩扇護欄式的小矮門(pintu pagar),以及中國南方的騎樓、屋簷有陶製的瓦當,二樓的外牆彩繪浮雕麒麟、四季平安花等吉祥圖案,或是直接雕著萬事如意的吉祥文字。陳舊的氣味裡開設的是各種pub、spa中心,電腦公司、印刷行號,丹戎巴葛路上還有一段婚紗攝影街,彷彿有無數被人遺忘的故事被新的店招覆蓋著。
旅遊手冊上告訴我,天福宮靠近丹戎巴葛區,儘管不是第一次造訪這個地段,我仍然充滿了初來乍到的新鮮,流連在老屋群中,差點兒忘了此行目的是參拜。
果然,耽誤了不少時間,進到天福宮,剛剛把雨傘擱下,就聽見工作人員催促:「要關門了!」
不到五點鐘哪。
我總以為只有深山裡的寺院,或像是日本的建長寺、圓覺寺之類位於鐮倉山間的廟宇,才會在下午四點半就關門。不知道為何有這種錯覺,心想和尚要下班回東京的家裡,日本有的宗派僧人可以娶妻生子,兒子還能繼承父業,建長寺和圓覺寺是禪宗(臨濟宗?),應該沒有這種世俗人的「優惠」(「麻煩」?)。總之,城市裡的寺廟我比較熟悉的是台北的行天宮,即使為了環保的好理由,不能焚燒香紙,行天宮的「營業時間」(抱歉用這樣粗俗的字眼)可是「夜晚照常服務」啊!大概至少到十點鐘沒問題吧,否則一般工作日時,職場下班的善男信女怎麼尋求神靈的慰祐呢?
也可能是過年期間廟宇的工作人員需要回家團聚,提前「打烊」吧?這其實也不符合「經濟效益」,過年期間不是香火更「興隆」的嗎?(後來我想到幾個月之前,曾經在天福宮後面的廈門街吃晚飯,那時大約七點鐘,廟宇已經大門深鎖)。
我不是抱怨,入境隨俗,早就應該接受新加坡許多不能只靠我狹隘的識見,不符合我「理所當然」的現象。讀到這篇文章的朋友們想去參拜天福宮,就別像我懶散蹉跎,還是早點動身出發吧。
既來之,則安之。在催促聲中匆匆瀏覽了這座建於1839年,新加坡最古老的福建媽祖廟,燃香向神明膜拜祈福,請神明原諒我的莽撞和貪玩,也感謝神明讓我至少在最後幾分鐘容身進來。在我把香枝插入金爐,雙手合掌之際,天福宮的大門咿呀地閤上了。
有了前一天拜佛不夠虔誠的懺悔,大年初三決定早些出門,去位於大巴窯(Toa Payoh)的蓮山雙林寺。
我手邊的新加坡旅遊指南是依地鐵車站附近的景點介紹,因為沒有完整的全島地圖,我散點式片段的區域概念始終不能串連,只有約略站與站之間的前後關係,而沒有南北東西的方位。出門遊玩前經常只看坐到哪一站下車,從哪個出口離開,然後就各憑運氣隨興而至。
而且至今才發現的不良判斷習慣,就是以為各車站間的距離相近。以首爾的計算方式,每一個地鐵站間隔大約是兩到三分鐘,以為「放諸四海皆準」,結果總是比預期的時間晚得多──這個島國,橫越一趟也是長路迢迢啊。
況且,不能只數坐幾站,換幾次車,推想如何轉乘最為便捷。東京的地鐵路線圖會有精確的標示,精確到建議乘客坐前段或後段的第幾號車廂。在新加坡,不能自作聰明,想當然爾。雖然在月台的地鐵路線圖上也標出了各站間乘坐所需花費的時間,不過參考的作用比較大。
於是,只數算車站,心想只需轉一回路線,就能夠抵達的地方,幾乎整整繞了全島的西北部一大圈,宛如駛入森林,卻又豁然開朗,還遠遠望見了海,計畫不周全的出行,才可能有意外的風景吧。
去雙林寺,就這麼「山窮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地(有點過於誇張),晃晃蕩蕩,個把鐘頭耗去。MRT車上,淨是拜年探親訪友的大人小孩,紅豔豔的春衫,女士們”settle” 過的頭髮,肉乾、甜點等禮品裝在金碧輝煌的紙袋裡,真讓人有百姓富足祥和的感動。
查過網路,印象中得到的資訊是:從大巴窯車站步行可達雙林寺。
心想百年古剎,又是新加坡政府旅遊局介紹,「肯定」錯不了,至少至少,車站總有指引的標誌,告訴旅客如何前往。
可惜的是,我什麼也沒找到。
問了路人,說還有一大段距離,應該轉巴士。
於是走到巴士站。
沒有一輛巴士寫著「開往雙林寺」。只有路名和組屋編號。
所以必須看巴士路線圖看板,根據網路上抄來的地址,判斷雙林寺的位置。看板上完全沒有「雙林寺」的名稱,右下角有三處寫著” Chinese Temple”的區塊,這” Chinese Temple”就是我要去的地方嗎?有三處呢!
不能過於武斷。如果從這裡搭計程車,還不如直接從家裡坐來,浪費了不少時間, 真是後悔。
請教一位老伯應該怎樣坐車,因為連計程車的招呼站都沒看見。
「什麼?」
我猜他聽不大懂普通話,就把筆記本上雙林寺的名字和地址請他看。
「那是間廟來的。」他好像對於我要去那間廟有所懷疑。
我點點頭,表示確認。
兩站巴士,然後過馬路到對面,就在對面兩百多號的組屋區的後方。
按照指點行動,好大一片組屋區,水泥森林裡迷路了。
再請教一位路過的阿伯。
「拜菩薩啊?」他笑著看看我。
我再度點點頭,去廟裡還能做什麼呢?
說不清楚,說了妳也不懂走,我家就在附近,跟我來吧!
超過三十年的組屋,外表重新粉刷得乾淨美觀,大部分的家門上都有應景的春聯或吉祥圖樣。一隻花貓從花台縱身一躍,鑽進不到十公分寬的玻璃氣窗,潛入了人家。貓是這樣做賊的啊!原來如此。
組屋間的路上有時聞到尿騷味,還有吃剩的食物殘渣、冰棒棍兒、踩扁的香煙盒…
在新加坡七個多月,除了上超級市場,沒有這麼貼近實實切切的新加坡人民生活。
老伯停下腳步,說:「我家到了。」順手往前方一指:「那座塔就是廟啦!走到路完,底底往右有門,推門裡面就是。」
我屈身道謝,老伯說:「不用怕,就這樣走下去,樓上不會有垃圾扔下來。」
參拜過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繞著佛像巡禮,孩子發現菩薩的手上真的有眼睛。說來慚愧,我還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的專注看著佛像,伸手撫摸蓮花寶座。總覺得神聖的佛像不能以凡人的眼睛凝視,更別提伸手了。在西藏哲蚌寺的雪頓節,鋪滿整山的大唐卡前,我只和藏人一樣朝唐卡敬獻哈達,輕輕碰觸了一下唐卡的下擺,生怕有所不敬。但是看大家都在撫摸雙林寺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的蓮花寶座,也許,這就是新加坡人的崇敬方式吧。
為什麼叫「雙林寺」呢?
我說:「凡人死了就死了,什麼也沒有。可是佛不一樣,釋迦牟尼佛在兩棵娑羅樹下死了,叫做『涅槃』。兩棵娑羅樹,所以是『雙林』。釋迦牟尼佛的肉身死了,可是成佛了以後就永遠不會死了。」
跪在佛殿前跟隨僧人頌經梵唱,心裡有說不出的寧靜舒暢。
走出雙林寺,才曉得禪院隔壁是雙林城隍廟,人山人海,孔子和文昌帝君都陪祀在側。煙火裊裊,我們沒有久留,過年的儀式已經在禪院裡心滿意足了。

過了幾天,孩子突然對我說:「妳上次說人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讓我很悲傷。」
我說:「這是事實啊!」
「那我們為什麼還要祭祖,還要掃墓呢?」